废木

鬼魂眉目上 幽灵纸笔间

十字交叉的雨中花园——言叶之庭的现代与物哀

这花园里总下着雨,或者说,只有在下雨的时候,我们才被带到花园里去。要谈论这故事,似乎必须谈论雨。

“我盼望下雨”,“希望雨不要停”,这样的暗语让动画毕竟变得比很多旧风味的含蓄小说要直白。然而毕竟还是有某些很日本——某种程度上,说东方也可以——的东西:为什么偏要期盼雨呢?既然承认“我想念她”,也知道“她”几乎每天都安坐在花园里,似乎没有强忍思念的原因。为什么偏要雨天才能去呢?“我必须先做些什么”,感觉更像是某种托辞,为了角色,也为了叙事者:到那个花园里去,我也一样可以做些什么,至少不至于与“她”分离如此之久。雨似乎拥有某种左右人的聚散的力量。

而这种力量有着古老的源头,这在两人初次见面时女子道别的和歌中就可以看出来:但盼风雨来,能留你在此。早在万叶集的时代,雨就有留下多情客的温柔力量。这首和歌并不是孤证,万叶集里还有一首这样的短歌:

如今,君莫归。春雨心有意,人非不知悉。

雨如果可以阻隔归途,也就可以妨碍去路。恰好同处一室的人的幸福,就恰好也是分离者的哀怨:

红楼隔雨相望冷,珠箔飘灯独自归。(李商隐-春雨)

隔江人在雨声中,晚风菰叶生秋怨。(吴文英-踏莎行)

雨是可以隔断人的,在中国与日本都如是。切断通途,相聚的可以久聚,分离的继续分离。然而有人会说,分离的人没有雨也会分离的,而有情人不需要雨也能长聚,雨不过是某种渲染罢了。这是一个理所当然的质疑。然而至少在这个花园里,好像不是这样的。

 

我们常常会在避免假象的时候踏入一个假象,尤其是自以为有批判的理性的时候。譬如汽车的尾翼,即便批判家屡次强调它其实近于无功能,而不过是个昂贵的符号,它也依然是个昂贵的符号,可以生产,也广泛地被消费。又譬如钻石——人建构的价值不会自动消弭在揭示中,除非经历一个同样漫长而昂贵的解构。

雨也是这样的。

雨伞是早已有的东西,而让人不能移步的雨,实则也很稀少。然而雨帘毕竟是一种视觉的隔断与朦胧,物理上可否移动,并不是最重要的。重要的是一种需要遮蔽的安慰期待,以及一种路难行的命运感,而且经历了长久的积淀。从情境主义的角度看,雨是可以改变心理地图的不太意外的意外:雨天毕竟比没有雨的日子少些。淅淅沥沥的雨有了些微逃逸出日常的感觉:正如男孩的心理地图,晴天是学校,雨天是花园。

然而从相遇之后,花园变得不一样了。男孩心中的律令是这样的变化的:本来是“如果下雨,就到花园里去”,在与女子相遇之后,变成“如果没有下雨,就不能到花园去”。

蒙上爱情色彩的雨中花园,变成了更为让人煎熬的东西。然而为什么不能到那里去呢?比起“需要先做些什么,证明自己不幼稚”的倔强,倒是流露出的另一种情绪更为让人亲近:“我感觉,雨天的花园里事情变得不一样了。”——不会被当成小孩,不是一个对她所知极少、没有交集的人。在雨天里,花园取消了人的种种身份,变成了两个暗自相思的人。

 

用福柯的并不浪漫的话来说,雨天的花园成了一个异托邦。正是男孩与女子所承受的相思的煎熬,让我们看到了异托邦的另一面。它并不是逃避了所有规则的自由自在的理想乡。相反,它必须有一种同样严苛的规则,有不容抗拒的强制的参与,才能生产出一个社会空间中的异乡。在言叶之庭里,这个雨中花园的异托邦的律令是:“只在雨天于此地相会”。雨天的魔力正在于异托邦的魔力:它将爱情隔出日常,也就保持了爱情花园与爱情本身的魅力。我们似乎窥探到了所有委婉片段的源头。

直到话说清楚了,在楼梯间拥抱,雨过了,天晴了,可是片刻之后依然是分离。虽然结尾前的一个小段将这分离描绘出充满希望的模样。但是,为什么不能是一个欢喜的结局呢?

也许是出于现实主义的考虑,女子确实需要回到家乡休养,才能重新有生活的气力,而男孩显然一时之间没有在他乡自立的能力,似乎分离就变得难以避免。然而她的悲哀与颓唐已经持续很久,如果不是相爱之后反而决定回乡,起码也是偏偏在离开前相爱——如此巧合,而巧合常倒是现实主义的反面。那么,是为了避免一个陈腔滥调的结尾?好像没有比大团圆更俗气的结尾了。然而思考一下,又会有问题浮现:所有的大团圆都是同样的意图同样的效果吗?曼斯菲尔德的结局的意味,和牡丹亭的显然不同:前者是一种坚贞美德的赏报,后面则是爱情的叛逆力量通过婚姻进入社会规则的变换。爽文的大结局则别有不同:主角本该大团圆的。美好结局的意蕴不同,那么也不能忽视,对美好结局的逃避意愿也各有不同。悲惨结局可以产生出与大团圆一样的媚俗的效果,不过是从感伤的方向。一个节制收敛最后淡淡悲哀的故事,时至今日,又能比大团圆新鲜多少呢?譬如“庭有枇杷树”,已经在过度曝光中失去原有的意蕴——它本来喑哑低语的,被播音喇叭以最大音量播送。它从能指变成了所指,从体验变成了信息。

 

这个发生在都市中异托邦花园的故事以这样的方式作结,毋宁说是想要保留一种叙事的潜力,也延后爱情落入日常的时刻。爱情的对象因其不在场,而获得了超逸于日常的力量——雨中的秘密花园也会,遥远的四国也好。物哀的神韵在这个十字交叉的潮湿花园里遇上了离群索居的个人。人们始终强调物哀不限于哀,似乎是种徒劳,从一开始它就多少连带上关于悲哀的想象。四时变易,阴晴接续,物哀触感到的正是一种物的当下。唯有这种瞬时感是绝对的,而一切再现、书写,都会变作怀想。美好结局深受诟病的一个隐藏原因,实际上是人们容易从中嗅寻到衰落的前调——以“幸福地在一起”为结局,似乎已经抵达了最幸福的瞬间,而其后的日常似乎乏善可陈,人们当然知道叙事不可能无限延续,然而日常起码看起来,像是一个衰落磨蚀的过程。

女子也不是没有经历过爱情。但让我们看到的只是上一段爱情最后的惨淡,而隐蔽了它开始的时候。非此,雨中花园的相遇无法产生出独一无二的感觉。谁又知道这一次的结局呢?

不能让它与日常关联起来:那么,绝不能让邂逅转变为结合。且就陶醉在这与摩天大楼错综电线咫尺相隔的雨中花园中,逃避开磨蚀一切的日常。雨,自然,爱情,言谈,乃至于我们眼前的这块屏幕,统统是一个物哀传统与现代都会咬合处的异托邦。

劝君今夜须沉醉。但不能给你一切都将继续美好的幻觉:永远有贫乏,也就永远有跳出日常的渴望。

无论是一见钟情也好,临别钟情也罢。

所以物哀常常从自然里选这些物件:骤然来去的雨。转瞬消融的春雪。不可触碰的星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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